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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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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工作是在一家合資公司做銷售。部門裏都是個頂個的人精,為了客戶和合同能直接挽袖子打起來,私底下交往又進退得當,絕不讓人有一星半點兒不自在,我很快跟他們打成一片。

入職著實忙了一陣,我都沒顧上跟孟潛聲聯系。這天下班路上,突然想到他該出差回來了,回到家一看,人果然回來了,正在廚房裏忙活。

我都想不起他上次下廚房做飯是什麽時候了。

他聽到響動,回頭見我,說:“還要等一會兒才能吃飯。給你帶了點心,餓了的話先吃點兒。”

他今天好像心情不錯,我也跟著雲開雨霽,忍不住笑道:“累不累?我幫你弄吧。”

他也笑:“沒事兒,就蒸條魚。”

我回臥室換衣服,桌上擺著他的筆記本電腦,各種資料,還有一個袋子。我真有點餓了,準備拿點心,打開袋子,才發現裏面沒有吃的,而是一瓶男士香水。

香水是很小眾的沙龍牌子,不是孟潛聲常用的那款。我又回到飯廳,才發現點心在餐桌上,洗完手拿了一塊,孟潛聲端魚出來,我問:“你換香水了?”

他面露不解。我解釋道:“我看你桌上那個袋子裏裝的,我剛以為是吃的。”

他反應過來,一邊擺碗筷一邊說:“那是同事送的。”

“哦。”

我拿筷子夾盤裏的多寶魚,沒再顧上說話了。

晚上孟潛聲坐在客廳對著手提電腦敲敲打打,我打開電視,他的手機震動起來,不等我調小音量,他人已經拿著電話走到陽臺上去了。

偶爾工作不忙,我還能跟同事們聚在一塊兒吹牛打屁;忙起來眼睛都不敢眨,回到家更是一句話都不想說,癱在沙發上,能不動就不動。孟潛聲最近開始看房看車,問我意見,我倦得眼皮千斤重,只能睜開一條縫,下巴擱在沙發扶手上,沖著他的方向口齒不清道:“你看著合適就行。”

他抿唇看了我很久,後來不再跟我提了。

我知道他在慪氣,但又懶得費神哄,於是裝糊塗,假裝沒看出來。

一筆單子敲定,我終於能清閑兩天。洗完澡出來,孟潛聲在陽臺上打電話,我回屋看到床上散亂攤開的樓盤戶型圖,順手拿起一張研究,想等孟潛聲回來問他的意見。結果左等右等,一直不見他進來,等到我都打呵欠了,他終於拿著手機踱進屋。

“你跟誰打電話打這麽久?”我問。

“同事。怎麽了?”顯然他還為我幾天前的敷衍餘怒未消,口氣不太好。

被他一刺,我也有點窩火,一時沒忍住,譏道:“哪個同事,男的女的?”

這還是我頭一回拿這種語氣盤問他。

因我痛恨我媽那種掌管階下囚般的控制欲,每當有人揭我的隱私,試圖侵占個人空間時,我都會暴跳如雷;孟潛聲也是這樣,所以我們一直相安無事。我知道他的軟肋在這兒,因此專挑這裏下手,在他痛腳上狠狠碾壓。

孟潛聲果然冷下臉,一言不發收拾好床上的東西,抱起電腦到隔壁去了。

這天同事送我兩張電影票,讓和女朋友一起看,我失笑道:“哪兒來的女朋友啊?”

剛說完,斜對面的席放就朝我投來一瞥。田甜舉手嚷道:“我來當你女朋友!”

辦公室裏笑聲一片。

電影票是時下正火的一部愛情電影,我不感興趣,但這是個跟孟潛聲低頭和好的好理由。午休時,我給孟潛聲打電話,說了電影票的事,他爽快地答應了,態度雖不熱絡,但沒我想的那麽冷淡,說自己現在有事,我們就掛了電話。

回到辦公室,他們出去吃火鍋的還沒回來,空蕩蕩的,我剛坐下,一杯咖啡放到跟前,擡頭正對上席放的眼睛。

“謝謝放哥。”我一邊說著,避開他的目光。

席放也是個同性戀。

我見他第一眼的時候就知道,盡管我沒有問過。

原先我不信這種一看就看出來的說法,但看到席放的時候,這種感覺卻油然而生。我說不上來,他衣著打扮很正常,言行舉止也不出格,但我就有這種感覺。

席放一雙丹鳳眼利得要命,仿佛要生生揭下人一層皮。銷售部除了經理厲害就屬他,然而經理奔四了,他才剛剛三十。大家都說他簡直成了精,人脈廣得可怕,沒有他拿不下的客戶。

不知道是不是我疑心病太重,我總覺得他看我的眼神別有深意——我看穿他的時候,他一定也同時看穿了我。所以我總有意無意避著他,我們間的關系不鹹不淡。

他卻不打算走,伏在我格子間的玻璃擋板上,似乎饒有興味:“沒有女朋友,有別的朋友嗎?”

“什麽?”我佯作不懂。

他的目光落在我左手上,我順著一低頭,剛好看見自己中指上的戒指。

“晚上有空嗎?請你吃飯。”

“我今晚上不巧,有事兒。改天吧,改天我請放哥你。”

他點了點頭:“行啊,那我等著。”

同事們的歡聲笑語由遠及近,他兩只手抄在口袋裏,悠閑地踱回自己的位置上,我暗自長舒一口氣。

下午見客戶,約好的飯局被臨時推了,席放便說請大家喝下午茶,幾個姑娘嚷著要去中泰廣場吃,一夥人鬧哄哄地去了,玩到五點多鐘,席放開玩笑趕人去吃飯,這才各自散去。孟潛聲的公司就在中泰廣場另一頭,我索性去找他,走到半路,天色轉陰,不多時就淅淅瀝瀝下起了雨,我拐進一家咖啡館暫避,正好在他公司對面。

現磨咖啡等得心焦,好容易拿到手,轉頭一看,大樓底下已經陸陸續續有人往外走,看樣子是到了下班時間。我推開門,走到遮蓋室外卡座的雨棚下,想起還沒跟孟潛聲說自己在這兒等他。拿出手機,就見他和一個女人說說笑笑地出來。走到大樓門口,孟潛聲停下撐開傘,女人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,輕盈盈地鉆到傘下,並肩緊靠著。

我們只隔一條窄街,各自斜對,他們走到路邊,似乎準備打車。雨天的出租難等,他倆站在傘下說話,女人長得很漂亮,笑起來神態溫柔,似乎在詢問什麽,孟潛聲連連搖頭,聽到最後忍俊不禁,說了句話,她笑容更深,不住點頭。

雨突轉急切,所有事物更加朦朧,他們的面容也就看不清了,模糊成兩條修秀的影子,如同一株並蒂花。

孟潛聲笑起來確實好看,我想。別人能哄他笑得這麽高興,我跟他卻已經一個禮拜沒說話了。

我怎麽就把好性兒的孟潛聲逼到這地步呢?

十幾分鐘過去,終於來了輛空出租,孟潛聲招手攔下,打開車門,那女人彎腰坐進去。孟潛聲低下身子,似乎在跟她道別,好一會兒才關上車門,汽車駛入灰白的雨幕之中。

眼見他往我公司的方向走,我回到咖啡館,撥通電話說我在咖啡館等他。掛上電話,我心底突生一簇怒火,將口袋裏的電影票揉成一團,扔進垃圾桶。

我面無表情地盯著他走到跟前,他問:“你怎麽在這兒,淋到雨了嗎?”

我不想說話,但又強迫自己張嘴,說沒有。他看了眼手表:“你想吃什麽?去電影院附近吃還是想吃別的?”

我平板地說:“我把電影票弄丟了。”

他停下動作望向我,似乎在考量話裏真假。過了片刻,說:“無所謂,我們自己買票就行。”

“算了。那片子本來也沒什麽意思。回去吧。”我看向窗外,雨水從玻璃上流下,匯成銀亮的小註,轉眼被汽車的車燈染成兇蠻的鮮紅色。

之後幾天,我稍微留心,就發現孟潛聲最近晚上的電話有些過於頻繁。晚上給孟潛聲打電話的基本是同一個女人,叫方雯倩。

我沒無聊到去窺伺他的手機——我媽喜歡做的事情我一向深惡痛絕——只因他經常把電話隨手放在茶幾上,一有來電,名字就大剌剌地顯示在屏幕上。

直覺讓我回憶起雨天看見的那個女人。

我覺得自己多心,但近來夜裏總做逼真的噩夢,那條暗磚紅的裙子揮之不去,白天醒來見到孟潛聲,覺得他眉梢眼角無一不藏著欲言又止的心思,更加心煩意亂。發疼的腦袋像浸在滾沸的油鍋裏,孟潛聲說的每一句話仿佛都別有深意,像針往我手指裏插,我必須用盡全力,才能勉強忍住罵他的沖動,掐得自己掌心裏一排一排的血痕。

但凡稍微用力不夠,唇舌就逃脫我的控制,腦子釋放出它所能想到的一切尖刻毒辣的詞匯,盡情地折磨孟潛聲,激得他忍無可忍,勃然大怒,最後摔門而去。

我討厭極了自己這作怪的腦子。

但當我痛苦難當的時候,偶爾又能從裏面嘗到一絲刻毒的快意。有時我真想將孟潛聲也逼到絕路上,讓他跟我一樣地死去活來,搖尾求生。

然而等一身灼得滾燙的血液變涼,腦子裏的聲音都消停了,我又常被那些念頭嚇得滿頭冷汗,恐懼得沒法一個人待在屋子裏,立刻去敲孟潛聲的門,抱著他求他原諒,最後總是他勉強展開緊蹙的眉頭,反過來安慰我,才能漸漸平靜下來。有幾回吵得太兇,事後道歉,我不能自已地當著他的面哭得喘不過氣。

孟潛聲拿紙巾替我揩幹凈臉,默不作聲地攬著我,最後萬分疲倦地說:“何獾,別吵了。我們別再吵了,行不行?”

我心疼得要命,額頭抵在他額頭上輕輕地蹭,吻他的眼皮,保證再不吵了。

但下一次依然鬧個天翻地覆。

我們也有跟原來一樣好的時候。

偶爾我沒那麽歇斯底裏,看孟潛聲也就跟原來一樣可親,覺得他愛我勝過愛世上所有人,巴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黏在一塊兒。只要他在家,我能樹懶似的一直黏在他身上,沒完沒了地跟他說話,事無巨細地告訴他我腦子裏想的一切,說得口幹舌燥。他一直說我說話太快,讓我慢點,杯子遞給我,我也顧不上喝,講到大腦一片空白了,仍舊停不下來。

孟潛聲就笑,說你什麽毛病犯了,這麽興奮。

我說,我覺得我愛你愛得都快死了。

他笑得眼睛裏亮盈盈的,像被春水濯洗得生光的石頭,說我看你是又冒傻氣了,都開始說胡話了。

我把他按在沙發上,一邊說“真的”,一邊吻他,吻得他硬了,我們就在客廳裏廝混。這種心情好的日子相當難得,經常半夜兩三點鐘我還沒躺上床,孟潛聲睡醒一覺起來捉我,我就拱進他被窩裏,纏著要做。多的時候一天要折騰三四回,鬧得他沒法出門。

三月春光怡人,這兩天我心情好,一切順風順水,不想上班,借口請了兩天假,一個人坐車跑到城郊去。剛回到家,就有人敲門,穿著EMS的制服說有孟潛聲的快遞。

孟潛聲還在外地出差,今晚上才回來,我替他簽收了,隨手放在茶幾上。心不在焉地打了兩局游戲,目光又飄飄忽忽地落到那包裹上。我拿起包裹,上面貼著單子,覆寫紙的筆跡不太清晰,但還能認,很娟秀,多半出自女性,寄件人那裏的字跡更淡,我仔細辨了半天,發現是“方雯倩”。

一拆開包裹我就後悔了,我知道孟潛聲會生氣。但這念頭只出現了一瞬間,就被滿心陰險的躍躍欲試蓋了過去。

我就要看他火冒三丈。

方雯倩寄來的是一瓶葡萄酒。我對紅酒沒什麽研究,平時喝烈酒的時間多,心血來潮在網上查了查,似乎這款口碑還不錯,價格中等,但國內經銷商很少,很難買到。

一定是孟潛聲叫她寄到家裏來的。我忿忿不平地想,孟潛聲是為了給我好看。

我越想越氣,在家焦躁地轉圈,心裏憋悶,想摔東西,咬牙憋了半天終於忍住,立馬拿上鑰匙出門,打車直奔市中心。

晚上孟潛聲打電話問在哪兒,我那時正跟一個認識五分鐘的姑娘坐在吧臺前打賭。

她說她可以喝五杯大都會不醉,我不信,她就跟我打賭,說喝完五杯要是沒醉,我今晚上就要跟她走。我問要是你醉了呢?她說她任我處置。我說不行,橫豎是你占便宜。最後她說我可以在酒吧裏隨便挑一瓶酒,她付賬。

喝到第四杯的時候,孟潛聲來了電話。我說要走,她揪著我的衣領不放,又親又摸了好一陣,弄得我滿懷馥郁香氣,又拿我的手機給她自己打了個電話,存好號碼,才戀戀不舍地放人。

我剛進門,孟潛聲就眉頭一皺:“你又喝酒了?”

我點頭,說著就攬過他要吻。他不動聲色地避了一下,還是沒躲開,只好放任我啃他的脖子,過了一會兒推開,讓我去洗澡。我把衣服脫在沙發上,他抖開撿在懷裏。

我洗完出來,他拎著我的襯衣站在洗衣機旁,問我:“跟你同事去的?”

我說是。

他擡眸看了我一眼,半晌才應聲,把扣子全解開放進洗衣籃裏,出去了。

他似乎有點不高興,但我摸不著頭腦,跟在他後面一屁股坐在客廳沙發上,問:“你怎麽不高興?”

他抿唇默然了好一陣,我以為他又要裝聾,他忽然說:“你以後少去外面喝酒,亂七八糟的。”

我不懂他為什麽偏要在後面加個“亂七八糟”,口氣好像我去垃圾堆裏覓食。我壓著火氣,餘光瞥見茶幾上那瓶紅酒,忽地冷笑出來:“那沒辦法啊,我又沒有人獻殷勤獻到家門口來,上趕著送。”

他也冷下臉:“你又犯什麽病?”

“我犯病?這個方雯倩是你同事吧,她是不是三天兩頭給你打電話?上次的香水我看也是她送的吧,這次又送酒,就差上門陪酒了!”

“何遇君,你說話別那麽難聽。”

“是你逼我的。孟潛聲,你想幹什麽,要分手嗎?要分你直說,別他媽跟這兒膈應我!”我猛地站起來,“你想腳踩兩條船,行啊,那你別讓我知道。就算你把外面男的女的睡遍了,我眉頭都不會皺一下,照樣樂意守著你。可你他媽別蹬鼻子上臉,酒都送到門上來了,這什麽意思?新婚快樂?是不是還要我給你們兩口子敬酒啊?”

孟潛聲也一下子站起來,目光冷厲如刀:“你每次脾氣一上來就這麽六親不認,你覺得我無所謂?你也搞清楚,我隨便你罵,隨便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,那是因為我喜歡你,我願意讓著你!別總拿這些話來刺我,我沒欠你,不是就該讓著你,人都有限度,你別太過分。”

“我說錯了?哪句說得不對?”我走到他跟前,“酒是不是方雯倩送的,她是不是喜歡你在追你?你們之間什麽都沒有?那你親口說給我聽啊,你跟方雯倩清清白白的,什麽事兒都沒有。”

他冷冷地抿著唇,不說話。

我在他面前站定,平視著他的眼睛:“孟潛聲,我這人是沒骨氣沒追求,但你該把我當人看。我不在乎你有沒有跟別人上床,不跟蹤你,不試探你,這是我自己選的,我覺得忠誠要出於自願,感情不是談生意,我投一分,你就必須回我一分。但不代表我就比別人下賤。你跟她好,別好到我跟前來還要求我笑臉迎人,我是個自私的人,我也會難受。”

發洩完這一通,我開始止不住地手抖,腦子也缺氧般的暈眩,趕緊推開他坐到沙發上,以免一頭栽倒。耳邊傳來他開門出去的聲音,我沒功夫看,眼前的東西全是層層疊疊的重影。

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,腦子裏各色念頭走馬燈似的瘋轉,三點多鐘還醒著,直到後來勉強睡去,也沒聽到孟潛聲開門回來。

勞動節期間,孟潛聲買了輛大眾。

買車那天我扯謊不舒服,沒去,他也沒勉強。一個多月前那場架似乎徹底吵崩盤了,我們之後的交流僅限於日常生活,像兩個談不到一起的合租室友。孟潛聲借口晚上加班影響我休息,把隔壁副臥空閑很久的床又重新鋪好,在客廳裏坐時,我們也各據沙發一頭,井水不犯河水。

那天吵完後,我又開始渾身不舒服,但部門正是忙的時候,沒法請長假,只能硬著頭皮上班,好幾次在地鐵裏出不了氣,我覺得自己已經靈魂出竅了。

到這周末,精神終於慢慢好起來,談了好久的項目終於搞定,所有人都感動得謝天謝地。經理揚眉吐氣,大手一揮說犒勞請客,領著幾車人直奔中泰廣場的銀亭會所。

吃過晚飯,有的人就先告辭了,留在這兒的無一例外全是愛混夜場的老油條。經理開了個KTV的包房,又招上倆姑娘陪酒,有幾個人跟著他一塊兒去了,餘下七八個都在樓下的舞池和酒吧裏。

洋酒開了滿滿一桌,我比誰都興致高昂,挨著敬了一圈,一手煙一手酒,嘴說個沒完,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,一直講到舌頭牙齒都發燙,腦袋缺氧得暈頭轉向,還不肯停下。小費一百一百地塞出去,陪酒的姑娘身上香氣撲鼻,左餵一口右送一杯,我從沒喝過這麽多,是真的喝吐了,差點栽到馬桶裏。吐過兩輪,又在沙發裏瞇了一覺,醒來時桌上杯碟狼藉,人都沒了,只剩一個席放在旁邊抽煙。

見我睜眼,他彈了彈煙灰,笑道:“全是人的地方也敢睡,趕緊摸摸錢包還在不在。”

我下意識伸手一摸,說:“還在。”

他好像聽了什麽了不得的笑話,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。不知道是不是我正當半醉半醒,視線裏的席放比平日裏順眼多了。加上他也喝了不少,那目光稍微地渙散了一點,看上去銳利稍減,儒雅可親。

他將煙架在煙灰缸上,他的手指細,長,像女人。

——不知道握起來什麽感覺。

我覺得空氣悶熱難耐起來了,像有人在空氣裏撒了一把小蟲子。

他似笑非笑地問:“你一直盯著我幹什麽?”

“我要去洗手間。”我答非所問,搖搖晃晃站起來,頭暈目眩,他扶了我一把,跟著站起身,說:“慢點,我送你過去。”

他的手抓住我的胳膊,我低頭一看,燈光下的那只手忽綠忽紫,乍藍乍紅,明明都是熱烘烘的顏色,照在上面都冷冰冰的。

我摸到他的手,果真很冷。

耳朵裏都是隆隆的音樂聲,倏然竄入了一聲笑,貼著我的耳朵尖,頭發若有若無地被吹動,下一秒他的身體就貼了上來,半扶半抱地架著我走進洗手間。

這種高級會所的洗手間都富麗堂皇,角落擺著綠植,空氣裏是清新劑的香氣,目之所及沒有一點汙垢,仿佛修好之後從沒有人用過。酒吧和舞池裏悶出人一身熱汗,這裏面卻冷清清的,靜得怕人。

“謝謝放哥。”

我放開他,走到洗手池前洗手。鏡子裏的人頭發淩亂,眼皮紅得厲害,眼圈也猩紅,仿佛剛吃過人。

席放的身影也出現在裏面,說:“你最近好像心情不好。”

“沒有啊。”

他笑得很溫和:“你覺得我連這點察言觀色的能力都沒有?”

我也笑了笑:“我在愁怎麽掙大錢。”

“你到三十歲就有錢了。”

“你這麽肯定?”

“因為你聰明。”

“我不聰明。”

“越聰明的人,越覺得自己無知。”

我們的視線在鏡子裏交匯到一起。

我把他推進隔間,他的手伸到我背後,指尖撫摸著我的後頸,嘴唇貼上來,口腔裏還留著零星的煙草味。我摸到他的皮帶扣,他輕輕喘了一聲,順著脖子往下吻,我趁隙抓住他的頭發:“我身上沒帶套。”

他停下動作,擡眸看了我一眼,低笑出聲,從皮夾裏摸出一個沒拆封的套,解開了我的皮帶。

腰上一塊地方麻得發癢,想伸手去撓,手臂卻麻得擡不起來。迫不得已睜開眼,意識迷迷糊糊回籠,我才反應過來是口袋裏的手機在震。我費力抽出手臂,坐起來眼前發花,頭疼欲裂。

我睡在皮沙發上,旁邊沙發上躺著席放,遠遠的另一頭床上安穩地躺著經理和昨天一個陪酒的姑娘,兩人抱成一團,被子鼓鼓囊囊的。窗簾拉了大半,外面天光已然大亮,一看手機已經快中午了,屏幕上顯示有四個孟潛聲的未接來電。

昨天的事情狂亂地闖進腦子,心臟跟著猛跳不停,耳朵裏嗡嗡直響,握著手機的手指一點一點冷下去,僵得不能動彈。沙發上的席放動了動,翻了個身,我全身都像過電似的,猛地跳起來,打開門就往外沖。

走廊上寂無動靜,我的電話剛撥出去,那頭立馬接起來,孟潛聲劈頭問道:“你在哪兒?”

“……酒店。”

“哪個酒店?”

“銀亭會所。”我跨進電梯,試圖抹平西裝上的褶皺,“昨天部門喝酒喝多了,這就回來。”

孟潛聲讓我在中泰廣場的停車場門口等,說完直接掛了電話。

我剛走到路口,就見孟潛聲朝我走過來。他的臉色很不好看,我不安地撥弄了一下頭發,跟在他身後半步,走進停車場。

他甩上車門,帶起一陣悍風。我正留心觀察他的表情,他忽然傾身過來,從我背後拉過安全帶,我連忙伸手去接:“忘記跟你打電話說一聲了,下次我……”他動作忽然一頓,掀開我的襯衣領口。我跟著低頭一看,只能看到鎖骨下面赫然印著一塊紫紅的斑痕,脖子上有什麽,可想而知。

孟潛聲臉色頓時變了。

車廂裏靜得落針可聞。很久之後,響起清脆的“哢嗒”聲,孟潛聲把我的安全帶插扣塞進了插孔。

我們都沒說話,車廂裏悶得仿佛沒有空氣。

五分鐘後,他徑自熄火下車,走進了一間咖啡館。

我腦子裏空空的,像個空塑料袋,一擠就能癟下去。我不想說話,也不想考慮事情,車窗開了條縫,傳來馬路上汽車飛馳而過的銳嘯,每一聲都像一記鞭子抽在我心上,引誘我下車,走到馬路中間去,痛快地躺在車輪底下。

車門忽然一響,驚得我一激靈,這才發現孟潛聲已經回來了,坐回車上,遞過來一個紙袋:“拿去。”

我雙手接過,發現是三明治和熱牛奶,隔著紙袋還覺得有點燙。見我沒反應,他問:“吃過了?”

“沒有。”我老實道。

他又不說話了,從休閑西裝的口袋裏摸出煙和打火機,放下車窗點了一根。

今天不知怎麽的,尤其堵車,到處都是交警,路上亂成一鍋粥。我機械地嚼著三明治,吃到一半,孟潛聲在繚繞的煙霧裏問了一句:“戴套了嗎?”

我一怔,看向他的側臉。

他伸手到窗外抖了抖煙灰,臉轉向我,平靜地道:“我在跟你說話。”

又過去半晌,我才艱難地咽下那口燕麥面包,鼻子裏應了一聲。

“……嗯。”

他點點頭,這動作輕得幾乎看不見。前面的車終於動了,他跟著踩下油門。

午飯在一家生意火爆的粵菜館裏吃的,孟潛聲似乎專門挑的人最多最吵的地方,人聲鼎沸裏除了喊叫,對方根本聽不見說話,正好掩蓋我們全程的相對無言,不至於太過尷尬。

剩下半天都在家裏,我在客廳看電視,他關在臥室裏,不知道幹什麽。入夜時下起了雨,越下越大,到臨睡時外面已是一片綿密如織的雨聲。孟潛聲早已關了燈,房門虛掩著,我望著那扇門抽完一整包煙,最後還是忍不住,走到那門口杵著。

不知道站了多久,裏面乍然一明,他擰亮床頭的小燈,撐起頭看向我。那臉上無波無瀾,我一口氣哽在喉頭,掐得心臟都變了形,半天塞出一句:“對不起。”

那兩扇睫毛極快地往上一翻,又向下一掩:“很晚了,快去睡吧。”

燈滅了。

我一點兒也看不明白他在想什麽了,從沒覺得我跟他隔得這麽遠過,熟悉的身體裏裝著兩個從沒聚頭過的靈魂。

人類這生物多可笑啊。他們可以掌控半個世紀的經濟起落,預言上百年的氣候變遷,觀測億萬裏外的宇宙星辰,卻不明白身邊的愛人為什麽突然沈默。

禮拜一大早孟潛聲就上班去了,關門聲傳來,我的手機鬧鐘還沒響。下午我提前下班,剛到家就下起滂沱大雨,看到車沒開走,我發短信說去接他,他說不用,讓我別等他吃飯。我沒胃口,一個人隨便煮了鍋吃的,剩了小半,倒進塑料袋扔出去。

扔完垃圾回來,遠遠看到大門口開來輛紅色的車,停在我們那一幢。過了會兒,車上下來一個男人,身形像孟潛聲。

我沒過去,打傘站在雨裏等著。

男人上樓了,那輛車慢慢朝我開過來。路燈昏黃的光線灑落,車裏的女人穿了件豆綠的針織外套,眉眼精致,從發間露出的長穗耳墜閃閃發亮。

電視機裏不厭其煩地講著海洋中的各色生物怎麽捕食,怎麽繁殖,屏幕上五彩繽紛,紅藍交錯,讓人頭暈反胃,我換了臺,茶幾上孟潛聲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,雪白的“方雯倩”三個字冷不丁跳入眼簾。

我扔下遙控器,拿上手機,輕輕敲了敲浴室的門。門被人拉開,一股濕熱的水蒸氣撲面而來,我把手機遞過去:“你的電話。”

他剛洗完,頭發上的水珠滾在毛巾上,像在落淚。他看了我一眼,接過手機,說了聲謝謝。

我給學校寫了申請,終於在六月初拿到了遲來一年的學位和畢業證。那天是個大晴天,孟潛聲加班,我一個人去外面吃了飯,整個下午都在市中心的商場裏亂逛。走累了,就在一間咖啡館裏坐著發呆,直到暮色四合,對面的老鳳祥燈火輝煌,玻璃門被推開,從裏面走出對青年情侶,那姑娘一直在看自己的手,一會兒又抓起身邊男人的手來看。男人說了句什麽,她又笑又怒地捶了他一記,又攬住他的脖子,踮腳親了一口。

我摸到自己手上的戒指。

夜幕降臨,珠寶和手表的櫥窗更是珠光華彩。我一個櫥窗一個櫥窗地看過去,雙眼被射燈照得發酸,還是不肯停下。

我渴切地想要花錢。

停下腳步時,我正好站在萬國表的櫥窗前。我仔細端詳了片刻,然後推門走了進去。

聽見門鎖轉動,我立刻坐直身體。孟潛聲走進來,我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身上:“回來了啊。”

他應了一聲,松開領帶,看向我:“學位拿到了嗎?”

“拿到了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

他解開襯衣頭兩顆扣子,脫掉西裝,留意到我的神色:“怎麽了?”

“我給你買了點東西。”

孟潛聲站住了:“什麽?”

我把那個黑色的表盒推到茶幾邊上:“你試試。”

他走過來,挽起袖子,我看見他睫毛飛快地撲扇了一下,目光旋即落在我臉上,並沒有流露出欣喜。我莫名感到一絲緊張,手心有點汗濕,仔細觀察他的每個表情,小聲道:“你打開看看啊。”

他掀開盒子,拿出了那只表。

我心裏怦怦直跳,亟待他的誇獎:“喜歡麽?”

他仔細看了片刻,將表原樣放了回去,這番動作堪比一盆雪水澆在我頭上。還沒說出話來,他已先問道:“你卡裏還有多少錢?”

“什麽?”

“你卡裏還剩多少錢?”他微微蹙眉,“你花了多少?”

我爭辯道:“我每個月有工資啊。”

他眉頭蹙得更緊,無聲嘆了口氣,不說話,只是把我望著。我在這目光裏惱羞成怒了,問:“你要不喜歡,我自己留著就是了。糟蹋的是我的錢,你犯不著這樣。”

“這表四萬還是六萬?”他將盒子放回茶幾,坐到沙發上,不耐道,“現在該攢錢,手表這些東西晚幾年不行嗎?”

“我還不是想著哄你高……”我剎住話頭,喉間翻出一聲冷笑,“對不起,是我的錯。”

孟潛聲對這種冷嘲熱諷司空見慣,並不反唇相譏,只冷淡地掃了我一眼。

“下次我記得送酒。”

孟潛聲不理,審視著我:“何遇君,你真打算過以後嗎?爸媽不管,就得全靠自己,買車買房看病吃飯,全靠自己一分錢一分錢地攢家底;要玩兒命上班,被炒了就交不上房租,你操心過嗎?除了抽煙喝酒,你還關心什麽?”

我氣得太陽穴猛跳:“我什麽都不管?我不關心你?”

他冷冷道:“我不用你關心。”

我連吸了好幾口氣,才勉強穩住情緒,喉嚨裏腥氣翻湧,怒極反笑:“好好好,我不該關心你,我關心錯了!我給你賠罪行不行?”

“我最煩你這樣陰陽怪氣。”

“我煩我該死,你跟方雯倩結婚去吧。”

“我說過我不結婚嗎?”

我楞在原地。

客廳裏的空氣迅速冷下去又瘋狂灼熱起來,不知哪裏來的焚風割面剜皮,仿佛置身熔爐之中;電視機還發出細小的聲音,像神志不清的人發出的夢囈,盡都是顛三倒四不著邊際的胡話。又像是海水暴漲,鋪天而來,滅亡了這世上一切聲音。

孟潛聲自己也像是怔住了,回過神後別開了目光,仍是冷著臉色,沒改口。

我從沾滿蛛網灰塵的罅隙裏撿回了自己的聲音,我聽見它像銹蝕的銅片一樣,讓聽到的人起了一層不舒服的雞皮疙瘩。

“你也不怕人家覺得惡心。”

孟潛聲不答話,睫毛低垂著,落下兩扇溫柔的淡影。

好像還是很多年前,我們坐在燈下讀書,一起算最後一道數學題,兩人都不作聲,只有筆在粗糙的草稿紙劃過的沙沙聲,明明誰都沒有看誰,卻禁不住對著空白的題紙悶笑。

我聽見秒針滴答,樓上的人來回走動,耳朵裏的聲音又開始竊竊私語,叫我的名字,辱罵我,嘲弄我,這些喧囂轉瞬又被瘋狂的心跳掩蓋了,心臟跳得要脫出胸口,身體下意識地想彎腰抱成一團,但我強迫自己直挺挺地坐著,兩重命令背道而馳,背上的大片肌肉崩潰似的開始抽搐抖動,逐漸浸出了一層薄薄的虛汗。

“咱們散夥吧,孟潛聲。”滾燙的液體咆哮著要湧出眼眶,我別開頭,“別互相折磨了。”

作者有話說:

架都在這章吵完了,以後沒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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